车厢里混杂着汗味、烟味,人贴着人。林小河在人群的缝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,腿脚早已麻木。随着车轮单调的“哐当、哐当”声,窗外熟悉的县城景致被甩向身后,换成了一片片开阔的田野与远山。他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,仿佛被这节奏敲开了一丝裂缝,心情竟慢慢起了变化。
一种莫名的轻快感,悄悄浮了上来。
过往的一切,都被这飞驰的列车甩在了身后,暂时。未来像窗外不断展开的陌生风景,突然变得不确定,因而一切似乎也变得可期。他甚至觉得,见不见苏晓,好像也没那么迫切了。这趟出行,更像是他独自一人奔赴广阔世界的出征。
终于等到一个靠窗的空位,他兴奋地坐下去。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,车外的世界在月光中急速后退。
林小河此前从未离开过他生活的县城。他想象着省城的样子——那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的不夜城,是由灯光、人潮、喧嚣与无限可能构筑的温热世界。
他偷偷笑了。心里那团火,早已悄悄燃起。火光里映照的,不再只有苏晓的脸,更多的是那个即将展开的、陌生的新天地。
火车嘶鸣着,速度渐缓,终于沉重地停稳。
凌晨五点的省城,天已微微亮。
马路比想象中更宽,空荡荡地向着远方延伸。高楼林立,却带着历史的沧桑感。风是凉的,裹着重工业的味道,猛地灌进他的领口。他想象中的车水马龙、人声鼎沸、灯火辉煌,一样都没有。没有霓虹,没有喧嚣,只余下几盏稀疏的路灯洒下昏黄的光,还有几个环卫工人拿着扫帚清扫街边的落叶。
林小河紧了紧单薄的外套,心里那团在火车上重新燃起的火苗,被省城凌晨的冷风一吹,迅速微弱下去,只剩下一缕裹挟着失望与迷茫的青烟。
就在这一瞬间,一个念头如冷水浇头般袭来——他这样狼狈地出现在苏晓面前,算什么?即便见了面,又如何?
他必须先从这个泥潭里爬出来。他要回到书桌前,回到那些公式定理与文言文里,回到高考这条独木桥上去。只有考上大学,他才算真正有了资格站在苏晓面前。“资格”——这个词突然变得千斤重。在资格面前,脸面根本不重要。“作弊”算什么?他恍惚记起不知在哪本旧书里读到的话:“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。”
这念头来得又快又狠,像道闪电劈开了连日来的阴霾。少年的心就是这样,能在死胡同里困守多日,也能因一个转身就海阔天空。走出去,天地就宽了;天地宽了,心事也就变了。
不见她了。
这个决定一下,他随即被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填满。
列车开动时,林小河又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。这一次,他心里没有失落,反而像被这晨风吹透了一般,清亮亮的。
他闭上眼,在心里默默地说:“这只是第一面。我会回来的。等到那时,我将不再是这个城市的过客,而是它的主人。”
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沉睡的县城。林小河拖着疲惫的身子,在自家院落那扇褪色的大门前停下脚步。门缝里透出白炽灯昏黄的光,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。
他轻轻推门。
母亲正坐在灯下,手里攥着一条半湿的手帕,听见声响,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惊愕。父亲从里间快步走出,衣领敞着,头发凌乱。班主任李老师坐在茶几旁,面前的搪瓷缸里,茶水早已凉透,却一口未动。
三双眼睛同时聚焦在他身上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“小河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,手里的手帕无声滑落。
这二十多个小时里,他们找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。李老师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,寻遍了文化馆旁的游戏厅。在“青春游戏厅”昏暗的灯光下,他一个个辨认那些沉浸在《街头霸王》中的少年背影,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至今还在耳畔回响。
父亲蹬着二八大杠,把河堤、老街、废弃的农机厂都翻了个遍。每遇到一个熟人,他都强装镇定地打听,声音一次比一次沙哑。母亲摸黑敲开左右邻舍的门,双手因紧张而不停颤抖。
昨晚十一点,父亲第三次提出:“要不要去派出所?”声音里满是疲惫。
李老师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沉默了许久。“再等等,”他终于开口,“这事要是传开了,对孩子以后不好。再等等吧,孩子不会想不开。”
此刻,林小河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。他衣衫皱巴巴的,布鞋上沾着露水和尘土,但眼神清澈见底,像是被这一夜的奔波洗净了所有的迷茫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他平静地说,声音不大,却让屋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,“爸、妈,李老师,我错了。我不该作弊,更不该逃跑。”
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白炽灯轻微的电流声。忽然,母亲上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,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。父亲重重地“嗯”了一声,给李老师递了一支烟。
李老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,时针正指向五点五十分。“回来就好。”他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。
晨光恰在此时透过窗棂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林小河走到那张用了多年的书桌前,翻开边角已经卷曲的数学课本。母亲开始在灶台前忙碌,柴火在灶膛里“噼啪”作响;父亲在院子里打水,井绳“吱呀呀”地吟唱着晨曲。
钢笔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他偶尔抬头,望向窗外那方渐渐亮起的天空,想起省城火车站彻夜不熄的灯火。那些灯光此刻仿佛就亮在他心里——不再遥不可及,而是成了可以抵达的远方。
炊烟袅袅升起,与晨雾交融在一起。新的一天,在书页翻动的声音中,悄然开始了。